姜节汇，中国科技大学科幻协会会长，飞腾新生力量。本文充满浪漫主义的艺术情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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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空钢琴
姜节汇
两年后的一个初秋的晚上，卡尔·李希斯潘敲响了我家的门。他才从乌克兰直飞过来，仅仅为了和我彻夜饮酒长谈，然后就回去。
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他的所为。我认识的李希斯潘是个简朴、禁欲，自尊得难以接近的的青年。过去他不拘小节，神情傲悍，但如今衣饰整洁得很，脸色苍白，眼神浮乱。曾经总是握成拳的手，现在却神经质地离不开小玩件。他说喝厌了啤酒和伏特加，我拿出家藏的几瓶酒，他选了茅台。
"旧朋友里只有你还肯给我面子，我很感激。"他低头品着酒的醇香。
"不敢当。你不是还有很多朋友么？"
"早就没有了！复出的这一闹，仅剩下的几个也和我断绝了来往，争先恐后地指责、抵制、表示不屑、拿我编笑话，谁也不敢慢上半拍--只有你除外。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，以为你会像朗热隆那样，把我在门外晾上半个小时，最后竟叫警察来把握当作骚扰者赶走！他弹琴弹得多么好啊，可是做事未免太绝了点。"
"你的新朋友呢？现在你在通俗界很是风光呀。"
"笑话！"他咽下一口，"学院里是窒息的，流行界是荒糜的。他们飞快地转来转去，制造一个个闹剧，绕着一个中心--钱。他们把我当作大熊，组成一个马戏团周游世界，愿把我和他们自己的脸面、健康、良心全部折价卖掉。朋友、信义、良知，被他们梦呓似的挂在嘴上。我受不了，可是我更怕我会习惯了它！"
我笑了："你曾经痛骂阿耳雪夫斯基，说他太过理想主义，想把世界都束在他一个人的逻辑中，不愿看到不同。那时你说，你与他正相反，你更偏向于最粗暴的现实主义。可是今天我看到，身陷这粗暴的现实之中没有人会像你这样痛苦，因为骨子里你的理想主义比谁都浓厚。为了理想，你怕那些干什么？"
他沙哑地笑笑："干！"我抿了一口，他亮了杯底，自己满上。
"我知道你心眼很好。我自己都明白，我在艺术上是失败了，你不愿说出来而已。我做的事，无非是卖弄那台昂贵的机器，用发亮的金属臂，满足庸俗的好奇心罢了。我不愿步过去钢琴家的后尘，我想告诉世界一个选新的观念，我要在高峰上垒起另一个高峰，但是到头来才发现，反倒跌进了想象不到的可怕谷底。"
他又灌下了一杯，还欲添酒，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，桌上一片叮当。他比我年轻二十八岁，高我一个头，竟无力挣扎。
"原来你心里明白得很，"我喝道，"你是在清醒中堕落，优哉地在谷底的泥泞中打滚。我看错你了！你难道全都忘了吗？你从出生奔向死亡，从云端疾速坠落，为的是什么？……"
我的话停了，因为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，站起来拉开百叶窗。一道淡紫色的电光令万物黯然失色。李希斯潘由疲惫的骆驼变成了狮子，他的话语和炸雷混在一道："坠落的雨点预告云端的闪电！你没有看错我，我有理想。我拚命地筹钱，为的是那架太空钢琴。"
--采用在太空的真空里制造的极纯的材料，在范爱伦辐射带的屏蔽中加工成合金，拉成几十米长的弦，在真空中完成校音、装配，整体运回地球。
"我不太懂，"我仍很激动，"可是我说，千万不要落到拜物主义的巢臼里去呀！你用了奇异的技巧、庞大的人工，可是你有没有为技巧而技巧、为人工而人工呢？你想到让它为艺术服务吗？它不过有个钢琴的架势，也许离钢琴已经很远了。你别忘了前次的失败。"
我来到了基辅郊外的高科技园区，看见了那高矗的银色琴房。李希斯潘冷笑着引我到演奏厅。座椅是背向观众的，琴身直连台后，有一扇高得难见顶端的透明屏，罩着银光闪闪的弦和复杂的机括。不知是园区地价高，还是为了炫耀，竟把这么长的弦立式安放，令人目眩。简介说，机括完全由比重与木材相当的合金制成，其设计可使击键的力量不多不少地施到弦上。匣内是真空的，弦的振动通过支在弦上的琴马传导到透明屏上再排山倒海地传出来。
我敲了敲晶莹的键盘，屏后光芒闪动，发出的是从未有过的音色。它比普通钢琴端严、比管风琴舒展、比人声纯净、比木琴宏伟，比任何电子音乐都要来得丰富。它本身的美不容置疑。
但我试弹小夜曲，发现掺进了太多阳光；改弹波兰舞曲，发现抹不去一丝寒峻；试弹奏鸣曲，只觉得认得怒吼无从表达；改到圣咏，却为一种弱而神秘的泛音所累。低音区的轰鸣，高音区的尖叫，都变了样子，熟悉的指法技巧却得不到熟悉的效果，一切都是完全陌生。我的预料可怕地成了现实？我坐不住了，走下来，手心里满是冷汗。
突然，空茫的音乐充满了大厅，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。回头，只见李希斯潘挺直着腰在弹。这是什么曲子？我从没听到过，一定是他的新作。从中我听到了荒犷的和声、幽冷的旋律，熟悉的影子在里面仅仅是一粒微尘，被那琴特有的泛音所笼罩、渗透。难以把握，它太空了。--太空！对，这不是来自太空的钢琴么？荒犷的是沸腾咆哮的太阳，幽冷的是无语的群星，微尘是蠢动着的人类，泛音一定就是无所不在的微波背景辐射了！这一切在互视着、不息地运行着，人类在探索、前进……
我凝视着曲作者的俨然的侧影，顾不上惊讶，心中充满了欢乐。我要喝彩、歌唱，为那壮丽的琴，为那曲子展现的太空大时代的开端，为那在痛苦、迷惘中挣扎、搏斗，直至千疮百孔而终于胜利的灵魂。
(完)
本文由作者本人提供，科幻桃花源友情推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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